古代人怎样看待在他们之前的历史?

例如:汉朝人怎样看周朝历史、唐朝人怎样看汉朝历史、明朝人怎样看唐宋历史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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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,我想首先讨论一个个案:

一个十世纪的“武将”,他会怎样看待董卓这个历史人物?

我将先邀请大家来欣赏一些截图,再与大家一起读一行史料——原文真的只有一行;然后,我将讨论一些思路上的问题,从而回应题主一开始的关切。我希望以此怀念一下我的一位同学当年的一篇神作:《董卓189年在哪里?》——原文为英文:"Where was Dong Zhuo in 189?", Democracy Wall outside the Main Library (and next to the Starbucks) 12 (2008/09?): 1-3.

和我其他的回答一样,本文拒绝转载。

1

我们脑海中的董卓,也许是这个样子的:


(图片来自:

《三国演义》董卓扮演者里坡因病逝世 享年85岁

——借此机会沉痛悼念这位先生。)

或者,另一些时候,是这样的:

(光荣游戏截图,转引自

blog.huayuworld.org/j26

请注意光荣对董卓的刻画是非常用心的:练兵、豪杰、神速等特技都可以从正史中找到依据,尤其是修补,别具黑色幽默的精神——“董卓筑坞于郿 ,高厚七丈,与长安城相埒。”)

但有没有一种可能,在某个人的心目中,董卓的形象就好比是以下这个样子的呢?

(图片来自新华网:

金马奖撤销金城武评选台湾影人资格

回答是肯定的:历史上,至少有过一些人,在他们眼中董卓就是男子气概的代表。

2

十世纪的时候,西北地区有一个武人,他很成功,后来他死了。于是就叫人写了一方墓志。墓志中不仅歌颂了他是一个怎样的人,还列举了他的各个孩子,来说明主人很有福气,子孙个个卓然不群。其中,他有一个儿子,墓志是这样称赞他的:


这个孩子生在西部边陲,他的妈妈是南阳人。因此呢,他的仪态形体(就具备了西北人的各种美好气质),和董卓相类似——“类董卓之仪形”;而他的器度(具有了东南的各种优点),而他本人又爱尚谢玄,以他为为楷模。

我们当然需要注意,墓志并不反应这个孩子本人的真实状况,而反应的是这一地区的一种历史记忆:如果说谢玄是东南君子的楷模,董卓则是西北男儿的典范。我们可能要问一个问题:这里人不读《三国志》么?至少,墓志的作者难道不读么?《三国志》裴松之注引《英雄记》说得很明白,他死了以后脂肪流得到处都是。有人在他肚脐里插了一个灯芯,点了一个灯:


“光明达旦,如是积日”。


《英雄记》的作者看来,董卓实在和身材好没有关系——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,他一定是脂肪率极高,需要去锻炼了。那么,这方墓志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?


首先,《英雄记》的记载夸张地描述了晚期的董卓。即使我们读《三国志》或《后汉书》这样的正史,我们也能发现早年的董卓也是骁勇的健儿——“性粗猛有谋”,“尽与豪帅相结。” 只是这种印象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记忆。我们普通人对历史人物的理解是高度平面化的,每个人就是一张脸谱:京剧中有一张脸,光荣游戏里也有一张脸,都只有一张脸。但一个人不同阶段是不同的——所谓“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未篡时”,如果当时就死了,“一生真伪复谁知!”

其次,同样值得一提的是中古武人的身体美学。这里请参考

@徐奔

兄的这个回答:

为什么练习中国传统武术的民间高手身材普遍不美观?

他的回答提示我们,今存的图像材料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得想象古代武人的理想身形——尽管使用这些材料也有需要注意的问题。大体而言,膀大腰圆在今天来看或许并不具有美感,健美冠军虽然肌肉丰满但他们的腰都是比较细的,但中国古代并非如此。粗壮的腰臀是武人的基本特点,对于骑马作战有着尤其重要的意义,瘦骨嶙峋则比较符合后来文人的审美旨趣。徐奔兄搜集的图片可以给大家一个非常直观的认识,就这个中的细节而言,包伟民老师最近在网易发表了一篇文章

百家博谈第十八期:"标准男人"为何从威武丈夫变成了白面书生

结合上述两个角度,我们可以想象:董卓早年就是比较壮实的,腰腹或许尤其粗壮,后来富贵之后脂肪愈加堆积,自然成了令中原人惊异的庞然大物。就如一位朋友提到的,和Robert Baratheon的情况比较相似,当然区别在于董卓失败了。

但我们还没有进入问题的核心。

陈寅恪先生曾经指出,中晚唐以来河朔地区在文化上就呈现出了与中原不同的风貌,他说:

“其所以须有此空间之区别者,因唐代自安史乱后,名义上虽或保持其一统之外貌,实际上则中央政府与一部分之地方藩镇,已截然划为二不同之区域,非仅政治军事不能统一,即社会文化亦完全成为互不关涉之集团,其统治阶级氏族之不同类更无待言矣。盖安史之霸业虽俱失败,而其部将及所统之民众依旧保持其势力,与中央政府相抗,以迄于唐室之灭亡,约经一百五十年之久,虽号称一朝,实成为二国。”(陈寅恪《唐代政治史述论稿》)

陈寅恪先生注意到的一个问题是彼时文化的多元性与复杂性,当时河北地区有安禄山史思明的祠堂,淮西有吴少诚祠堂,构成了当地独有的文化景观。去除这些祠堂,改为历史上忠臣义士的祭祀(如魏博的狄仁杰祠堂,请读仇鹿鸣老师《从〈罗让碑〉看唐末魏博的政治与社会》),或修建先师孔子庙,则具有别一种政治意味。

在这方墓志中,我们可以看到,河朔地区不仅仅在民众可见的文化景观上呈现出了别一种风貌,在对于过往的历史记忆与构建中,也呈现出了地方的特色。我们可以猜想:对于一个当时的西北武人而言,董卓完全可以是一位本地的先贤。他率领着西北的豪杰,一路占领的京城,以敢把天子拉下马的气魄,建立了自己的功业。虽然最后霸业未成,也足以彪炳青史。虽然,在中原人看来,他就是叛贼、暴徒,但是,对于西北人来说,显然他具有不同的意义。要在现存史料中发现这种不同的历史记忆并不容易。地方神或城隍神是一个比较好的视角。据说,牛津大学的田海(Barend Ter Haar)教授正在写一部关于关帝信仰的书,据说其中的一个看法是一直到到宋初的河东与河北,关羽还是首先是作为“勇”、“义”的代表出现的,“忠”的这个特点还未见充分强调。我真的只是听说而已,如果是这样,确可以和墓志中的“董卓”系联起来。无论如何,我们期待他的作品。

3

至此,我们仿佛完成了一篇小小的个案。现在回到题主一开始的问题:古代人是怎样看他们以前的历史的?

这里首先要注意的是没有一个统一的精神叫“古代人”。古代也有很多人。

  • 有不同群体、阶层、“职业属性”的人:有士大夫,也有武人,还有工匠、商贩,等等;
  • 有不同地区的人:有以安史为圣人的河北人,也有以董卓为英武的西北人,还有更多地方的人;
  • 有不同性别的人:男人,女人,等等——他们对于往昔的记忆是否也有所不同呢?

因之,当我们面对历史记忆这样的课题的时候,就会面对一个异常复杂也异常精彩纷呈的局面。

汉代的普通农夫是如何看待周朝的,没有特别合适的史料,我们很难知道。唐代的武夫是如何看待汉朝的,我们也缺少史料,这里引用的墓志可以说给我们开启了一个窗口。到了明代,彼时的市民是如何看待汉朝、宋朝的历史,我们却可以知道一些,因为小说的流行,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视角。然而,需要注意的是,对于这类史料的把握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《三国演义》就反应了明代市民的历史印象了么?也不是这样。文本在流传过程中是一个类层叠加、逐渐堆积的过程。今本《三国演义》,除了一些地方本自《三国志》以外,还吸收了大量魏晋南北朝隋唐宋以来的各种演绎。并且,尤其在文本形成的过程中,又经过了知识精英的整合与加工,这个过程中又体现了他们的历史兴趣与价值信仰——如王朝正统论,等等。因之,如何从诸如《三国演义》这样的文本中,剖取出不同时代、不同阶层的历史认知与记忆,便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工作,其操作难度绝不低于化学家乃至炼金术师的工作。

就其方法论的讨论而言,可以参考文化史大家Robert Scribner的一篇专文:

Bob Scribner, Is a history of popular culture possible? (总觉得西方early modern的学者很喜欢用自己first name的简称来署名。这篇文章讨论了许多种材料,看似都能反应民间文化,但使用起来都有很大的问题。)

就三国故事的流传与《三国演义》的形成而言,一本非常好的研究专著是:

金文京『三国志演義の世界 増補版』(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访谈:金文京/段江丽:中国文学与东亚文学

当然,日本的爱好者们已经完成了一个质量极高的维基词条,大量吸收了已有的研究成果:

三国志演義の成立史

@李超字子越

介绍了一些史学史的面向,但其中不乏更加复杂的问题。这一方面是因为历史书写有其自身的传统,而每一种文体又有其本身的“力量”。剑桥大学的唐史大家David McMullen教授曾经指出,唐代人在一些场合就是说一些话的,换了一些场合又用另一些表达。因之,用这些具有一定格式特点的文本作为唐人思想的史料,就需要小心(cf.

陆扬“为什么需要政治史:从唐代研究得到的启示”讲座·凌乱笔记整理稿

)。另外,真正能看出史家对于过往态度的,恐怕不只是史论、史评,还有他们对于往昔史料的删削。基于诸种旧晋书辑佚、《世说新语》刘孝标注、《三国志》裴松之注,再加上各种笔记小说及其辑佚,我们能稍微感受些许唐修《晋书》对于旧有史料的删削与选取。这种细微之处的取舍、删改其实才真正反映出唐代史臣对于晋朝的态度——然而,很多时候只能遗憾文献不足征了。